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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味】不记得你是谁(小说)

日期:2022-4-16(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老街上的这些旧房子,像倒在沙漠里的骆驼,血肉之躯已被时间这老雕吃尽,剩下了一副空骨架子,摇摇欲塌半跪在那里。年轻人开始了他们的胜利大逃亡,逃出老街,逃到崭新的花园小区和现代大楼里去了。剩下一些留守老人,他们倾一辈子积蓄,把儿女们送出了老街,自己也就剩下一副空骨架子了。

自从年轻人搬出了老街,老街的房子倒是空出来了,老人便开始谋划将它们租出去。老人也不懂什么网上出租,也不想去找中介公司,倒不是舍不得那百分之几的中介费。街上到处都是中介公司的门面,但老人们并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总觉得里边鬼鬼祟祟,老人在心里已经把它们和洗头房和黑网吧划到一起去了,经过的时候,总是远远地绕着走。

老人请人写一张小纸条,贴在自家的门口,或者贴在老街的电线杆上,贴在从老街走向新马路的拐角上。这张小纸条一贴,立刻引来很多要租房子的人。

老金就是这些老人中的一个。与他们不同的是,老金出租房屋的纸条不是请人代写的,是他自己写的。他的字写得不赖。

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这是一个外地来的生意人,个子矮小,一身的猥琐,眼睛骨溜溜的。老金一看就不信任他,心底里就不想把房子租给他,就故意给他出了几个难题,不料他都接受了,比如一般租房只需预付三个月房租,老金非要他预付一年,他也答应了。老金没招了,只好把房子租给他。

老金是做学问的人,他退休前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退休以后仍然有许多事要做,他计划要写的书还有四五本,甚至更多。从个性上讲,老金本来也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在出租房屋之前,他就告诫自己,房客和房东,只有金钱关系,没有别的牵扯,虽然进出一个门,但不是一家人。

但事实证明老金的想法有些偏差,无论怎么说,你家院子里多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知根底的陌生人,你怎么也做不到进进出出一个门却完全无动于衷。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特点,就是忙而无规律,有时候连续几天待在屋里不出来,有一阵又天天深更半夜才回来。老金家是院落式的住房,院子里还有其他邻居,院门常常在后半夜吱吱哇哇地响起来,扰得大家不得安宁,有几次还以为进了小偷呢。老金往院门的铰链里加了点油,让它润滑一点,门的声音倒是小多了,可老金却落了个晚上睡不踏实的毛病,夜里躺在床上老是侧耳倾听生意人回来了没有。有几次金师母半夜醒来,看到老金支着身子,竖着耳朵,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倒把金师母吓得不轻。

第二天生意人没出门去忙,睡到十点多才起来,在院子里刷牙,他发现老金站在走廊上看他,就抬头朝老金笑笑,满嘴是白色的牙膏沫子。老金说,你好像胖了点,眼睛也小了。生意人眨了眨眼睛说,是吗,一般人要是胖了,眼睛就会显得小一点——可我没觉得我胖呀,我还觉得我瘦了呢。老金觉得他的话有些可疑,明明是胖了,为什么不敢承认呢,难道胖和瘦这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生意人又说,其实有时候看人的胖和瘦就是一个心理感觉。老金说,你是说,我要是觉得你瘦,你就是瘦,我要是觉得你胖,你就是胖?生意人说,有时候是这样的。

老金没有咀嚼出生意人的话有什么弦外之音,但他跟金师母说,这个人不可靠,满嘴的假话,张口就来,明明胖了,却不肯承认胖了,他又不是女孩子,还怕人家说他胖?金师母说,我怎么没有看出他胖了,你的眼睛是怎么看的?老金说,他来的时候明明是个瘦猴子,又矮又小,眼睛倒蛮大的,我还跟你说他的眼睛骨溜溜呢。金师母这才“啊”了一声,说,你搞错了,他不是那个人,他是另一个人。

老金这才弄明白了,第一个生意人把房子转租给了第二个生意人,第二个人搬进来的时候,老金不在家,他们跟金师母说了一下。金师母倒是想等老金回来告诉他一声的,但后来有事一忙就给忘了。

老金郁闷了几天,他正在写《名人老宅》,思路受到点干扰,但后来想想也就算了,反正他已经预收了一年的房租,换不换房客与他关系不大。这第二个生意人又没住多久,又换来了第三个生意人。他们是老乡,从同一个地方来,所以会互相转让住处。他们的口音都差不多,如果不仔细看他们的长相,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人了。

但这一回老金留了个心眼,他发现第三个生意人和前两个生意人有所不同,他嘴碎,住下来没几天,他在这个城市的一些关系,都竹筒倒豆子倒给了老金。老金家的院子也成了果园花圃,生意人的众多关系,就像蜜蜂和蝴蝶,飞到老金的院子里来了。

不多久生意人的老婆也来了,她笑眯眯地向老金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生意人的老婆是个勤快的女人,她一来就打扫卫生,那几天院子里挂满了他家的衣服被单,胸罩短裤也都串在一根竹竿上挂在院子的当空,大家进出院子,都要在这下面穿行。她就这样洗了又洗还不满意,还唠唠叨叨说,这个地方,像个猪圈,这个地方,比猪圈还脏。老金本来心里就不太高兴,觉得她把院子的太阳都给霸占了,现在听她这么说,就更不乐意。本来他的家,他的院子,虽然旧,但很干净,猪圈是房客自己搞成的,不能怪这个地方。老金跟她说,男人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家肯定是脏的。她听了,笑了笑。老金注意到她嘴唇边有一颗痣,黑得发红,红得发黑,因此它看上去是紫红的。她笑一笑,这颗紫红的痣就动一动。

生意人的老婆也和生意人一样,生活没有规律,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老金开始很不习惯,哪天生意人的老婆走了,他就得等她回来,就像半夜里他等着生意人回来的门声一样。她不回来,她不把院子占满了,老金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好在生意人的老婆来来去去的时间都不长,让老金等得不算过分。只是有一次,她去了一二十天也没有回来,院子空空的,老金的心也空得难过,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问生意人,你老婆呢?生意人开玩笑说,你是说我哪个老婆啊?老金也跟他开玩笑说,你有几个老婆啊?

第二天生意人的老婆就来了,老金看着她穿过院子走进生意人的房间,心里不由产生出一点疑惑,为什么他一问,她就来了呢?难道她一直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守候着吗?

老金等着生意人的老婆挂出她的衣物,可是她一直睡到中午也没有起来,还是生意人先起来了,站在院子里刷牙。老金说,你老婆今天不洗衣服了?生意人笑笑,露着满嘴的牙膏沫子,顺着老金的口气说,不洗了吧。他们正说着话,生意人的老婆也出来了,她也和生意人一样,在院子里刷牙,涂了满嘴的牙膏沫子,朝老金笑。老金也朝她笑笑,但等她洗了脸,将嘴边的牙膏沫子都洗干净后,老金吓了一大跳。

老金赶紧回屋告诉金师母,生意人换了一个老婆。金师母说,这把年纪还瞎说八道,小心被人骂出门。老金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先前来的那个,喜欢洗衣服的那个,嘴边有颗痣,现在没有了。金师母冷冷道,你倒看得仔细,人家脸上一颗痣你都记得那么牢,我脸上那么多雀斑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老金说,痣和雀斑是不一样的,雀斑是平面的,痣是凸出来的。金师母说,那有什么了不起,一颗痣,用激光一点就没了,现在整容都整翻了,还换脸呢,少了一颗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金被金师母这么一说,哑口无言了。

但哑口无言并不等于老金就接受了金师母的意见,他开始留心观察生意人的老婆,因为脸上少了一颗痣,老金怎么看都不像上次的那一个。老金借故跟她搭讪说,你脸上要是放一颗痣是什么样子呢?女人以为老金吃她的豆腐,也不恼,拉过老金的手往自己脸上放,还笑道,你来放放看呢。老金的手触到她的脸皮,像过电似的浑身一颤,脸都白了。

老金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没甘心,他重新运了气,调整了思路,问她太阳这么好,怎么不洗衣服?女人又以为老金跟她调情,说,我不喜欢洗衣服,我喜欢穿衣服,我还最喜欢别人替我穿衣服。说着眼睛就花迷迷地看着老金,老金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晚饭的时候金师母跟老金说,我在街上看到那个女人勾着一个男人的手臂。老金没有问是哪个男人,但他知道肯定不是生意人。本来老金被吓得不轻,已经下决心不再过问生意人和他女人的事情了,可经不起金师母这么一说,他的怀疑又爬了出来。老金有点激动,你还不信,不是她,真的不是她。金师母奇怪地看看老金,你说什么呢,不是谁呀?老金说,不是先前的那个,先前的那个喜欢洗衣服,现在这个不喜欢洗。金师母说,喜欢洗衣服?你什么意思,哪有人喜欢洗衣服的。老金说,你不就挺喜欢洗衣服的吗,你不是洗了大半辈子吗?金师母说,呸,我不洗谁洗,你洗?

他们都有点郁闷,就闷头吃饭,过一会儿金师母先想通了,说,别人的事情,管我们什么事,我们生什么气。老金赞同道,是呀,只要他们付房钱,管她是什么鸟呢——老金停顿了一下,又后悔说,她头一次来,我就应该问她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这么傻,连人家名字都不问。金师母撇撇嘴说,名字算什么,名字什么也不算。老金说,名字怎么不算,名字就是一个人。金师母说,名字是可以换的,人都有假的,假名字就更没什么意义。老金愣了半天,仍是心有不甘,金师母气不打一处来,自从生意人的老婆来了以后,老金就老是跟她拌嘴,金师母凭女人特有的直觉脱口道:你昏头了,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动人家年轻女人的心思?老金大觉冤枉,跟金师母说,你怀疑错了,他们才是该怀疑的人。金师母一气之下,不再跟老金说话。晚上老金躺在床上也默默地检讨了自己,觉得自己太多事。

为了克服这个新生的毛病,从第二天开始,老金起床后就不到院子里去了,他让金师母把水打进来,在屋里洗脸刷牙。因为几十年来习惯了在院子里做事,动作幅度比较大,老金把水弄了一地。金师母的拖把追着他的脚后跟,怎么看怎么觉得老金的行为可疑。金师母说,你为什么不敢到院子里去,你是不是心里有鬼要躲着人家,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了地上一摊水,她的话题能够扯到联合国去。老金免讨气,只得收敛起大大咧咧的动作,每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时候外面有了什么动静,他想看一眼,也是探头探脑,蹑手蹑脚的。金师母看到他这样,更加心生疑虑,你偷偷摸摸干什么?你到底跟人家怎么了?老金想了半天,气不过说,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我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啊。

憋了一阵,老金憋不下去了,想想也觉得冤,自家的房子院子,自己竟不敢在自家院里自由活动,处处顾忌,这算个什么事?老金打开房门,还没踏出门槛,就被在院子里刷牙的生意人看见了,生意人说,金老师,你病好啦?老金生气地说,什么病,我没病。生意人宽容地笑了一笑,说,没病好,没病好。老金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朝他屋里瞄,生意人说,金老师,你找我老婆?说得老金脸绯红,支支吾吾说,我不找你老婆,我找她干什么?生意人善解人意地说,我老婆又走了,她是猢狲屁股,坐不定,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就要走的。老金说,那,那她走到哪里去呢?生意人说,我才不管她,她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老金听了生意人的话,心里被触动了一下,连人家的老公都不管老婆的事,我操的哪门子心呢。

老金觉得自己想通了,就把这些心事放下来了。他又能够自由地在自家的院子里进出,自由地朝生意人的房间看来看去,也可以安心地坐到写字台前,安心地写《名人老宅》。为了写好《名人老宅》,他参考了一些史书,这天晚上他在史书上看到一段记载,这是发生在名人吴敬庭老宅里的故事。一座数百年老宅,里面有一条狭长的备弄,望进去就像一个无底洞。一天晚上吴老爷喝了点儿黄酒,有兴致出去走走,但他没走正门,偏去走这条下人走的备弄。备弄又长又黑,两边的门缝里透出一丝丝烛光,耀在青砖地上,游动着像一条条细小的银蛇,吴老爷觉得特别神奇,他驻足细看起来,就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吴老爷抬头一看,就看见吴老爷站在他的面前,朝他躬身一笑,说,吴老爷,喝的绍兴花雕。吴老爷也朝那个吴老爷躬身一笑,说,吴老爷,喝的绍兴花雕。这时候正有两个下人穿过备弄,他们看看这个吴老爷,再看看那个吴老爷,片刻之后拔腿就跑,屁滚尿流地喊道:两个吴老爷,两个吴老爷。

老金看得十分狐疑,怎么可能有两个吴侍郎,必定有一个是假冒的,但是他假冒吴侍郎干什么呢,这时候的吴侍郎,早已经解甲归田,没了权势,那么,唯一的可能就为了吴侍郎的家产。

他想把自己的判断跟金师母说一说,但他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金师母正在看“天天讲历史”,看这个节目的时候,金师母是不会搭理任何人的。老金曾经批评过这个节目,说它把历史媚俗化、粗俗化、简单化、肤浅化等等,可是金师母说,她看的就是这些个“化”。

老金重新回到史书里,他又看了一遍刚才那段记载,心情平稳多了,怀疑也渐渐地退去,有什么好奇怪的,史书上也有许多以讹传讹的东西,不足为证。到底有没有两个吴侍郎,能不能证实有一个或者有两个吴侍郎都不会影响老金要写的这个吴氏故居,反倒给那有许多沉闷古板的老宅,带来一些生动的因子。这些因子像蝴蝶一样在老金的眼前飞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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